過年回彰化,吃羊肉爐。
羊肉,羊腰子,羊蹄,羊腳筋,羊膜,羊腸 ...
還有,羊眼珠。
──
不自在極了。
羊眼珠的眼白、以及更外圍的肌肉部份,都轉成燙熟後的死灰肉色,
但瞳孔部分仍是分明的黑色,透了點光澤,
甚至,那還是算得上炯炯有神的光澤,老天。
姐倒是毫不猶豫,當下豪邁地咬嚼起來。
我遲疑著。用著筷子饒富好奇地攪弄這球狀物。
乍看之下,噁心感其實不大,畢竟,整桌親友都吃得開開心心的,
這種氣氛下,一時間腦袋裡也無法衍伸出什麼恐怖想像,只有純粹的好奇。
我輕輕啃了下去。
呃,很不尋常地,比羊肉片還要柔軟許多,口感介於內臟和肉片之間。
就這樣沿著灰白外圍慢慢啃著、啃著。最後,只剩下中間瞳孔部份擱在碗裡。
我小心翼翼地夾去最後一點眼白,仔細打量著這塊亮黑色的組織。
噁嘔!!
我眼框一熱,被翻攪的胃液嗆個正著。
老天!我剛把一顆眼珠子的眼白啃下肚了!還啃剩了個瞳孔!
我灌了一大口湯,狠狠把碗推開,又吃了點羊肉稀釋嘴裡的餘味,
結果又被二度湧上的消化液嗆著。
返家後,媽又煮了一鍋羊肉湯,
一聞到那味兒,臉就麻了半邊,食慾全失。
老天,這種噁心感不會就此跟著我一輩子吧囧。
「唔,媽啦,」我一臉疲態,「受不了。」
「那跟你吃羊肉、羊蹄不是一樣?何苦厚此薄彼?」姊聽了我的說法,疑道。
「那不一樣,」我皺眉,
「羊眼珠,唔,噁,哎,感覺就是很不妥。」
她無法認同:「你覺得殘忍?噁心?不是都一樣?未免虛偽了點。」
我住了嘴。
姑且不論我姐美食主義者的身分,她的話還真有些不易駁斥的地方。
我真的只是想眼不見為淨、只敢吃著肢離破碎的動物肉片來豪洨自己,
而一旦看到形體完好、貨真價實的器官就只有乾嘔的份?
老實說,的確不怎麼同情那隻羊,
這種同情一旦擴大,就只能吃素了唉,而非義無反顧地大嚼肉片,
沒有足量的悲天憫人來倚仗,這份同情便顯得多餘又廉價,
會害怕那顆眼珠子,應是害怕它那眼珠子的外形,而非它的來源。
嘔噁,
但這樣說不通!憑什麼眼珠子就會比肉片更可怕、更罪惡?
不要說肉片,豬肝、豬心、雞屁股我也照吃不誤啊。
終究是因為眼珠的輪廓太鮮明、太具代表性了,
又,眼珠又是人們身上最能也最容易表達心緒的靈魂之窗,
難免會讓人重重地意識到:嘴上這塊組織是從羊咩身上血淋淋割下來的,
然後,避無可避地挑起那無甚影響力的廉價羞愧,
然後,在下次要食肉之前,硬生把這股羞愧壓回看不見的地方,眼不見為淨。
彷彿那短促的羞愧足以彌補一切。
這就是姐口中的虛偽所在嗎?
那羞愧是真的。
濫情又自我地以為:一點羞愧能使自已更理直氣壯地面對往後的食肉生涯,
這才是可能的虛偽所在。
但這種虛偽,是需要被譴責的嗎?
這時,
人們該警醒到的是:我們是否已為「虛偽」套上某種全面性的道德判斷了?
當然,這種作法是可以合理化的,道德本身就是全面性的氛圍,
畢竟大多數了人都渴望實情、坦率、落落大方,而非虛假、不實。
但我想討論的是,食肉時以廉價情感騙自己,真的比無情大嚼還來得糟糕嗎?
舉盧安達內戰為例:若一個胡圖族礙於情勢,必須殺掉大把大把的圖西族,
他應該先在心中些微羞愧地祈禱後再動手、還是不做太多考慮地直接下刀?
哪一種心態比較可取?
我認為,答案取決於你切入問題的角度,這點我無意做出結論。
但,我想表達的是,人們總愛以一些變化性低的原則,意圖吃遍天下,
而不是將各種原則保留起來,再根據個別情勢來因應。
我們喜歡直接、有力又毋須思考地為各種描述賦予正面或負面的評價,
這些評價直接對它們的主子──各種描述──負責,不管其他因素。
悲哀地,請容我把這種情況推廣下去。
聽過「唯我論」否?這種論調認為只有自身的心靈才是唯一確定存在的事物,
外在的事物、心靈,通通可能無法被我們認識,甚至可能不存在。
這個哲學的懷疑假說,在前述情況下,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被經驗到的囧,
因為,人們在世的的一舉一動,其動機為何,可能複雜、可能千變萬化,
但對於其他人而言,你那多元而複合的動機根本不是重點,也沒必要去關心。
你今天的性格、作為、決策,
可能是由你的童年、基因、昨日的冤屈、前一刻的心情所決定的。
但儘管有如此豐富的動機在背後運作,
人們所著眼的也絕對是表面性的緣由,
他們很難去關心你是否有些更重要的理由,很難。
「思考是痛苦的。」忘記哪個學長做過這樣的評論,
的確,假如一個事件或決定中,有著一層接著一層的綿密原因,
人們往往在最開始的第一層、頂多第二層,就煞住了腳。
何必再走下去呢?何必去考慮眼前的事物可能不是全貌的可能呢?
大夥的認知都是一樣:表面的動機是正面的,那就當它是正面的吧,
反之亦然。
是啊,是啊,
我們每一個人──姑且不論除了我以外有沒有其他心靈存在──都是孤立的。
我們都必須獨自去面對這個世界、這個人生、這段青春所包含的種種困頓,
幾乎沒有人可以幫我們。
這種說法是否有失公允?可不盡然。
當你向他人訴說自身的煩惱時,有誰願意花時間好好坐下來聽你說?
就算他坐下來了,他真的有專注地在聽你嘮叨嗎?
就算他專注了,他真的會把你的煩惱情結當作自己的煩惱那樣看待嗎?
就算他認真了,他所感受到的嚴重性會和你感受到的一樣大嗎?
就算你們認知相仿,但是,他仍然不是你,
他沒有你成長至今的經驗、沒有你從這些經驗中整理出來的生活態度,
少了這些,他永遠無法真正介入你的生活、取代你的決策。
啊噢,我有點憤世嫉俗了。(連這句話都帶有全面的道德判斷!)
當然,我肯定朋友和伴侶的重要性,他們不像上述情況如此麻木不仁。
但,他們終究是我們生命中的少數。
我的話語,對旁人而言,是以「正常男性中學生會講的話」來評判,
而非考慮我的心情悲或喜、個性內斂或外放、精神飽滿或困倦,
我們對於這種懶惰又無視真貌的普遍習慣,只能退守和妥協,
我們永遠得獨自揣測、獨自承擔、獨自解決。
扯遠了,回到前頭。
人們討厭被他人以「虛偽」、「客套」的態度來應對自己,
但人們的厭惡,是來自於對於「虛偽」、「客套」的直接判斷呢?
還是考慮過所有可能後,認為對方這種態度是不可原諒的呢?
當然,我很遺憾必須誠實地說:我們不大可能考慮到所有可能。
因為如此一來,對與錯的責任歸屬即會變得模糊而毫無意義,
且,將再也沒有人知道一個人的決策是要由自己還是他人負責。
但,反過來說,我們也絕不能太過相信或耽溺於這種消極說法,
反而我們應該要積極地去尋找「考慮」的平衡點。
怎麼樣的考慮是既中肯、又不會太過度而使得責任失焦?
而不是放任自己的心智偷懶,滯步於膚淺的表層結論,
也不能太過極端地指涉一切,最後變得沒有基準點去做決策。
容我對這概念的分支題外話一下。
人是視覺的動物,中學生尤其是。
但,如同前述,在面對每個人的高度複雜性時,
實在很難把「外表」當作眾多特性中特別重要或亮眼的一個。
即使「外表」決定了第一印象,但,第一印象就只是第一個印象,
沒有道理將第一印象從第二、第三印象中獨立出來討論。
況且,當我們同意我們的經驗、個性、情緒構成了極度複雜的心智後,
我們更不可能妄想能藉由第一印象構築出一個人的全貌,
甚至就算經過第二、第三、第一百印象後,
你還是無法歸納並總結出「他(她),是一個怎樣怎樣的人。」
甚至對方自己也不能。
又扯遠了囧,回到開頭。
人們的思考,從很多種現象來看,都是極不全面且果斷的,
如同媒體不考慮受害者、校方不考慮學生、生氣的人不考慮犯錯的人等等。
就連對食用羊眼珠的不安心態,也涵括了上述的淺薄概念。
如果人們可以再警醒一點、勤勞一點(真的只需一點)
讓自身的思想往前推進幾步,不再滯留原地,
讓同理心再強一點、體諒多一點、考慮密一點,
或許,人們的心靈便可不再那麼唯我和孤立,
殘破而不可信的迷思和謠言會減少許多,
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會更合諧而直達內心,
甚或,戰場上兵刃相向的人們,下刀的一剎那,
能夠羞赧、祈禱、並驚覺羞赧與祈禱背後的人文意義,
那麼
這也算是,
一顆羊眼珠所能為這世界貢獻的最大人文關懷吧。
這結論真是無力,
請將就一下吧。
嘔嗚。
2008年2月23日 星期六
羊眼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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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面噁得快吐了
回覆刪除我們說明會超多人的
後來是176個
而且我們已經收到自傳了
學妹好乖
我對於他仍然不是你那一段比較有深刻的感想
回覆刪除然後補充一下羊眼睛真的很噁心不是蓋的
嘿好久不見
真是該死,居然就這樣擱著而忘記隱藏囧,害我現在
回覆刪除不好意思毀屍滅跡,只好不甘不願地把它半鎖起來...
我要講的東西其實不多:
1. 「虛偽」的出現,可能有很多種原因和形式,人們
不應該一碰到「虛偽」就直覺式地認為是對或錯。這
種警告同樣適用在其他形容詞,如「客套」等等。
2. 1的出現,是因為人們都懶得或不習慣持續性地思
考,往往只看到或只推論表層的原因就停止思考,以
致於得到偏頗或不實的結論。
3. 2使得人們互相關心或體察的能力受到極大限制,
得人們都只能靠自己面對自身的生命,外在心靈無甚
用處,因此營造了唯我論式的糟糕氛圍。
4. 改善之道,就是揚棄懶散的思考模式,勤勞考慮他
人行為背後的其他可能。即使我們若考慮太多可能性
將使得一切太過混亂,我們仍應積極去尋找平衡點。
5. 題外話,上述4點所討論的「個體心智和行為的高
度複雜性」同時也降低了──或是說稀釋了──外表和第
一印象的地位。
6. 結語,如果人們多點同理心,思考的勤勞度便有可
能會被強化,上述的膚淺推論和孤立唯我等現象便有
可能被解決,這世界或許會變得更合諧美好。
哼!(舞著摺扇)
回覆刪除大人!學學我!(收扇,指指自己)
中國人,無論是天上飛的、地上跑的、水裡游的,都可
以吃的!
(只要不吃到毒死就好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