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月23日 星期六

高與低


開放於1/23
 





擷自李黎〈愛之淚珠〉:



「然而(泰姬瑪哈陵)戰勝時間與死亡兩大敵的美麗,卻險些毀於傖夫之手。據說一百多年前大英帝國殖民總督本亭克,曾經考慮過拆解泰姬陵,把大理石運到倫敦一塊一塊的拍賣,比修葺維護合算。還好英國沒有幹下這等殺雞取卵、焚琴煮鶴的蠢事。」





本亭克被扎實地評為「傖夫」、「蠢人」一名了。我相信他若地下有靈、知道了這般低度評價──姑且不論接受與否──應該是不會太高興的。但他是因為什麼而被李黎如此痛責呢?因為少了一份人人都應該擁有的浪漫?因為著眼於實際利益是比較不可取的?因為對泰姬陵的美學認知已經昇華為普世道德的一部分了?





李黎對本亭克這般徹頭徹尾的鄙視,就連我也會為他感到難受的;但這種高與低、上與下、雅與鄙的區分,卻已緊密內化為我們察觀這個世界的一項重要媒介了。提到泰姬陵、或是其他更為壯麗的觀景時,美是高的,實務是低的;老是高的,年輕是低的;古是高的,今是低的;遠是高的,近是低的。在我們心中,各種天生的,或是人為的意象、美感、浪漫,交織成密密麻麻的篩網,用以篩選與品評生活週遭的形形色色。





我們願意讚賞、頌揚那些看似高的事物,或舉止高的人們;但也從不吝惜我們對於低的事物、低的人們的輕視與嘲罵──儘管我們往往自認掩飾得很成功。人們在各自的交際圈中,黨結氣味相似的族類,志同道合地數落另一群人的鄙陋:缺乏美的素養、理性的素養、交際的素養、科學的素養、人文的素養,或是任何其他亂七八糟的素養;然後,我們煞有默契地同時微笑,為我們這一群所共有的美好特質云云而開懷不已。





人們總以所擁有的智識、獨特性微薄的美學觀、與習慣的生活,作為自身唯一的高低量尺,又妄圖以此褒貶天下;群落間相互詬病,甚或衝突,為了彼此所遵奉的高低觀而干戈相向。但到底什麼是高,而什麼是低呢?它是明文規定、懲處分明的法嗎?是權威、正當、強制的命令嗎?為什麼它可以被實際地用來論斷一個人呢?為什麼本亭克可以就此成為所有高中生心目中的「鄙人」典型呢?為什麼我們能憑藉如此脆弱、又未必關乎真實的個人見解,去貶斥一個人行為的價值呢?





曹丕於〈典論論文〉中寫道:「常人貴遠賤近,向聲背實,又患闇於自見,謂己為賢。」人們總會因為某種口號、某個第一印象、某些聽起來亮麗動人的辭彙,而深陷於自以為之中;畢竟,人們的生活,多半就是由這些說來廉價、但實際上卻又變化豐富的心靈元素所構成的。不像一加一等於二,也不若太陽的西落東昇;百年之後,這把高低量尺在哪呢?身邊的志同道合在哪呢?而那份輕蔑(或崇慕)又會在哪呢?





琦君〈髻〉:



「對於人世的愛、憎、貪、癡,我已木然無動於衷 ... 這個世界,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,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?」










「認識自己。」

我試著對自己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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