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月19日 星期六

燒給紅螃蟹吧

上帝保佑,這個世界還是糟得一塌糊塗──是的,一切都令人洩氣透了。



必須明白,活在這個時代很少有人是活得不窩囊的。當然,我不是要每個人走在路上都一副猥瑣宵小、垂垂欲斃的拙態,也不是完全認為我們的週遭──家庭啦、社團啦、學校啦、物質和精神生活啦──真的已糟糕到無以復加的境地──當然,不少苦痛是咱們這類紈褲子弟還未曾嚐過的──但我還是覺得窩囊極了。要把我視為毫不知足的小鬼也行,但這樣的看法未免有失厚道。我們每日每夜地被許多蠢蛋、渾蛋、不可預測、爛制度、瑣碎的謠言和難以理喻的意識形態所圍繞著,甚至──老天,我實在不願去想──我們也可能是它們的一員。我們動輒得咎,像在複雜的水管系統中乖乖前行的水流,一點他媽的自主性也流於奢想──喔,想像力真是豐富極了──總之,一切都那麼的令人頹喪。



這些段落都得從藍螃蟹開始講起──那副在我十數年的孩提歲月中任期最長──長達兩年多──的偉大眼鏡。當然,這一切跟它的關連性是有那麼一些,但也沒有那麼直接或強烈──不過,能有以它作為開頭總是有點振奮人心的效果(?)。藍螃蟹的逝世來得突然又令人錯愕,甚至無法想像如此頑強的它怎麼會輕易地被打斷──被一顆份量不輕的籃球,在茫茫夜色中砸中臉頰。當然,它遲早得卸任的,這樣的退休畫面倒也風光──我不是說被打斷一根鏡腳是頗值得炫耀的事,但它會讓我聯想到英勇戰死的威猛將軍一類。總之,將藍螃蟹的屍骸封藏後,我亟需一隻新的螃蟹。令人雀躍且訝然,我媽竟准許我挑一副色澤赭紅的眼鏡!老天,我愛死這隻紅螃蟹了。實在搞不懂──到現在仍是一樣──老媽竟會讓一個紅色配件出現我的五官旁。對於這位自以為觀念開明但實際上只出不進的人來說──嘿,我當然愛她,但「愛她」這檔事應該可以和我對她的微詞區隔開來──這樣的決定真是荒謬至極,但這般不可預測的荒唐事我們也早該習慣了,總會有些莫名的事物迸現在從不重複的歲月中、驀地挺你一把或絆你一跤,這樣轉瞬即逝的運氣實在沒什麼好說嘴的,只上演一次的事件和壓根沒上演過的也未必差上多少──甚至更糟也未可知。



簡而言之,得到紅螃蟹令我開心了好一陣子──將近兩個禮拜──像個從未戴過、或奢望戴上眼鏡的俗包似的,對它喜愛無比──這樣猛烈陡急的情感可能肇因於它的黯紅吧,我早在夢想能在自己身上綴飾點大膽的、能把自己嚇一跳的配件。然而,我並不喜歡向任何人外顯這般的慾望。一來,會令我對自己的物慾橫流感到愧疚──事實上,除了常會無法克制地買些飲料、甜食解饞以外,我在其他方面的儉樸可是很令我驕傲的。再者,這種華而不實、欲以裝扮彰顯自己的意圖,常會為周圍的朋友們解釋為騷包,騷包,騷包,老天,我恨透這詞兒了!雖說細細想來,我也推敲不出騷包到底哪邊不好,甚至在我內心的某一角落也大力地點頭承認自身的騷包,但我就是討厭這般的形容。原因可能在於我是個重視外在與名聲的做作男子吧!老天,我實在是個做作的人,連我自己私下發呆時想到自己做作的本質,也只能做作地苦笑起來。做作有什麼不好呢?不就是社會化的必經路程嘛!有公眾就有媚俗、以及隨之而來的做作不是?當然,我很願意用這般的觀點來為自己的做作辯解,但每當你看到朋友們在自我介紹裡頭「討厭的事物」那一欄裡面寫上「做作的人」的時候,還是會讓你感到洩氣透了。這太蠢了不是?活到這把年歲了,還有哪個人不做作?就連那小五的表弟都精通於故作乖巧來獲取讚美和鈔票了!然而,更糟的是,就連我自己也不怎麼喜歡做作的人!老天,我總感覺那些做作的人實在虛偽得可笑可憐。有時候還真令我得絕望地懷疑:難道全天下做作的人都在互相討厭嗎?人們總是一個勁地排擠或數落他們身上固有的特質──說實在話,真像個蠢蛋似的!這一切都令人實在沮喪!總之,戴上紅螃蟹後,和所有對物質生活營營汲汲的人一樣,彷彿它的色澤從此將我抬升到高人一等、莫可攀及的境界似的。現在回頭想想,這般錯覺也無甚稀奇──或是說,這正是生命最令人不以為然的幽默感──若你真心誠意想摧毀、砸爛某樣物品,你很可能會盡量先把它舉高一點。



紅螃蟹出現在我生活中約莫兩個禮拜後,元旦放假,我興高采烈地騎車至中正高工裡頭久違的小球場打球──是的,久違了,我已經數千年沒去那兒打球了。應該說我已數千年沒有在假日出門運動了。總有一些雜事打亂我活動肢體的大好興致──像是社務、報告、做作的奮發,諸如此類。我並非在指責這些無甚價值的瑣事破壞了我的步調──相反地,有時候你還會真以為從它們身上獲得了不少經驗與智慧!當然,「以為」就是以為然但實際不然。它們並不總是在充實你的人生。有時候我還真搞不懂何必讓自己忙成這副庸碌德性──是的,庸碌,這樣的形容著實刺耳難當。若我真是為了什麼自認崇高的理由那也罷了。但似乎我從學校、從演辯社攫取太多太多好處了,現在充其量只是個債務人,得費盡思量、連本帶利地將好處還給它們。話說回來,人們──我是說我和同儕們──到底在汲汲什麼呢?人際?感情?為以後的一番大事業鋪路?這實在有點蠢──我是說有點而已,畢竟這果斷的評判很可能昭示了我自己更蠢的特質,但這些勞什子仍是如此的短暫而不可信。到底在這階段有什麼東西能被我們牢牢抓住呢?沒有,什麼也沒有,就這樣呆呆地承受著種種物換星移的磨蝕,化成意義盡失的薺粉。一切的煙消雲散都那麼的指日可待,真令人鬱悶透了。



在球場缺席了好長一陣子,往昔球友似乎散了不少。士杰、包子、市長倒仍是健在。但畢竟不認識的人變多了、有種局外人的氛圍,像是在漫漫歲月中無可避免的相異化、或是多年以後在小學同學會上一陣沉默中的尷尬、抑或即時通上一長串已和我們的生活徹底失聯的冷漠名單──國中補習班的朋友、兒時的玩伴、小學初戀情人我的老天爺,實在有太多太多、多到令人洩氣的例子可以舉了。人們之間的鍵結總是不斷地被時間搗毀再重建,怎麼我老是沒有被乖乖麻痺的勇氣呢?真他媽的蠢極了!但這不是重點,這一切一切都休想成為重點,夠格成為重點的不是這些勞什子、不是那些似乎不曾遇見的球友、更不是這引人發噱的蠢循環。只有那驀地的一聲斷裂、那充斥著戲劇性的撞擊、那尾隨而至的潰堤絕望,才是造物者為我精心設計、量身訂製的傑出玩笑。



「碰!!」

「啊。」



弔詭的是,生命的不可預測性在那一剎那蕩然無存──當籃球遮住我所有視線、撞擊力正欲流向我臉龐深處的那一刻,我已確信──甚至是確知──這一切又將再度發生,以更令人瞠目、憤恨、悲痛的華麗姿態熊熊上台。

「怎麼了?」某個人聲問道。這問題聽起來真是蠢透了。

我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。紅螃蟹被打落到地上了。即使活到現在,我的眼鏡被也有被各式各樣的外力擊落的豐富經驗,但讓我如此絕望的還是頭一遭。我品味著臉旁的痠麻,實在想把一肚子的穢物嘔在某個人的鞋上──最好是新鞋──他媽的,我們這群人此時此刻的存在共同釀造了精采絕倫的大悲劇。很好,還等什麼?怎麼大夥不快去死一死算了?

「啊啊──他的眼鏡──」另一個人聲讚嘆著──沒錯,就是讚歎,還是種充滿歡笑的讚嘆──我甚至可以想像那人開心地繞著紅螃蟹手舞足蹈的蠢樣。

我抹了抹臉。睜開眼,看見市長捧著紅螃蟹──兩段紅螃蟹──大搖大擺地走來。

「它斷了。」他的語氣堅定得令人作嘔。即使我很清楚,他憑藉著純粹且高尚的友誼,努力想把他手上的兩段紅螃蟹變成不值一提、到處都買得到的廢物,以便讓我心裡好過一點──這我清楚──但那副微笑居然沒使我當場斃了他,實在不能不說是我個人修養的重大突破。

「唔。」我顫巍巍地接過餘骸,像是捧著一個剛出世的脆弱生命(的確脆弱),戒慎而敬畏──其實我大可不必擺出如此姿態,但我實在不能不做出一點反應,以便告訴在場所有朝著重傷的紅螃蟹微笑的朋友們我有多重視它──連重視這個動詞都相形失色的重視──但更恐怖、更噁心的是他們沒有任何人領會了我的苦心孤詣。到底怎麼攪的?你們還會呼吸、還會癡笑、還能記得今早摳了幾次眼屎──而居然不懂、甚至完全免疫於紅螃蟹那難以補救的傷口所帶來的震動?不只你們──這世界怎麼還有那種閒情逸致繼續運作?應當是動畫裡頭的慢動作、雪花飄落、背景漆黑的聚焦場景,才勉強能與它的慘痛際遇稱頭──而不是這惱人的無動於衷!老天!

「我得走了。」發出這四字實在吃力至極。但我相當擔心若我精神一個懈怠,就會竭盡畢生之力向那群一同打球的好夥伴叫囂──聲嘶力竭地叫囂──甚至無法排除撕碎他們的可能。

「啊你不打了喔?」我輕點了頭,背對著那人瘋狂想像著他被天雷劈焦的模樣。媽呀,我甚至已經開始憐憫他們的無知了──甚至開始憐憫──或是說痛恨──我自己了!假若不是我蠢到利用大好的元旦假日出門從事暴力活動,這一切一切都沒有機會發生──老天,我真的得想點辦法制止住無窮盡的後悔慾望,我快暈倒了。



大夥投給我一個帶有安慰、理解和諒解的眼神後──上帝保佑,還有那麼一點該死的歡樂──就繼續從事暴力活動去了。我跨上腳踏車,赫然意識到若騎車不戴眼鏡的話,那極度模糊的視線可能會帶來很糟糕的死狀。百般無奈之下,又將紅螃蟹小心翼翼地從口袋抽了出來──斷裂面異常稜角分明。用力接起來,倒也密合的緊,戴起來也勉強堪用。當然,若它在我騎乘途中驀地分解開來,那──很可能是紅螃蟹自己的意思──我很可能得為它殉情了。話說回來,當時我也懶得多作考慮。當務之急是盡速回家、用盡一切可能的手段使紅螃蟹復活。無謂的猶疑毫不濟事。



有驚無險地回家──頗感激紅螃蟹沒有以半途崩裂作為報復──按了門鈴,我爸滿面驚愕地出來開門:

「欸?你不是去打球?」

「嗯,打完啦。」我力圖簡潔。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、沒有公眾的地盤,心中驀地有種潰堤的衝動。

我爸瞪著我好一陣子:「你身體好像不怎麼濕,」他滿嘴懷疑,延嘴角汨汨淌下,「你真的有去打球嗎?」

很好,很好。靠著自以為是的小推理,想為我這隻叛逆死小鬼的早歸做出夠邪惡的結論──像是偷偷上網咖之類的?(老天有眼,我這輩子不曾拿打球這理由上過網咖!)該死,我恨透、厭惡透、鄙視透這一切了。即使我隱約知道,老爸這般的態度是因為他不了解我遭逢了什麼樣的悲劇而打道回府──雖然我可以拿我珍貴的電話簿和簡訊打賭他不可能懂、也不想去懂──但我也絲毫沒有讓他進一步了解的意願。我恨、我需要恨!我真的恐懼極了,我亟需一種可以和那迅速壯大的悲痛相抗衡的情感,否則──真該死──我恐怕會當場哭出來。紅螃蟹還有一絲氣息、還在我口袋裡嗚嗚哀鳴著。沒有時間來浪費了──到頭來,紅螃蟹的傷勢反而不是最大的重點了。被砸裂的彷彿不是它,而是我賴以維生的自信與安全感──老天,動作得快,我簡直要吐了。



我走回房間。一路上,老爸──和後來加進來一同起鬨追問的老媽──嘴巴沒停過,我的怒意也不曾稍歇──但我實在懷疑我這樣子還能撐個多久。我在腦袋裡轉了一圈我手邊可得的資源──膠帶?強力膠?熱熔膠?快乾?──老天,這些東西通通放在客廳的櫃子裡。從房門到客廳又將是一條嚴酷的迢迢賽道──我還有耐力去承受老爸老媽的追打嗎?恨與痛已快把它們自闢的心靈戰場給搗毀了──我的太陽穴好痛,痛死了──好吧、好吧,夠了!我即將盤扥而出,你們兩個能不能先不要那麼聒噪!?──

「呃,我的眼鏡斷了。」



「蛤!?」



乖乖了不得。我居然曾奢望他們會給我一些更具智慧或建設性的回應──別誤解我的意思,他們的話經常具有上述特質──沒想到竟是奉上了既簡潔又數一數二蠢的嘆詞!我真對這世界洩氣透了。

「斷了?」「怎麼斷了?」「打球斷的嗎?」「斷在哪?」「這不是剛買的嗎?」「這是新買的欸!」

老天、老天、老天!我以前常對那些因為一點點聲音就無法午休的人感到好笑,此時我才切身感受到這一串串噪音有多麼容易令人慍怒、瘋狂、爆炸!炸得腦漿四濺、炸得血花紛飛、炸得肚破腸流!

「先用膠帶把它暫時纏起來吧!」老媽怒容滿面,這類毫無理由的傷財很能激怒她:「千萬別用快乾黏!那樣接口會很難清理,就不可能修好了!」我默然。老媽擺出有點專業的模樣時,很容易給人們一種「死都不能相信她!」的錯覺。我的確是打算用快乾修理,甚至我認為那是唯一的方法。紅螃蟹的不像藍螃蟹具有能屈能伸的特質──它的鏡架極緊,牢牢夾住你的雙耳,那可不是薄薄一片膠帶堪得起的力量。唯有用粘性極強的快乾、搭配它嵌合度高的獨特創口,才能使它回歸正常崗位、給我端正的視野。



老爸顯然也贊同這麼做──應該說他正打算這麼做。雖然我非常厭惡爸媽對我的命令總是會有極大分歧,使我無所適從、動輒得咎、怎樣出手都會被痛斥一番,但老爸此時能站在我這一邊終究是個好消息。他在修東西的時候總是充滿自信,而我和紅螃蟹此刻都亟需自信。老天,我真擔心他會把鏡腳黏歪,這可是一個疏忽即全盤皆輸的大賭賽!玩家對紅螃蟹實際的死活不甚關注、反倒是我這發牌的小廝在一旁冒汗乾著急,只能無力地幫忙拭去從接縫悄悄滲出的多餘快乾──我的天,我居然也可以無用到這副蠢樣!



「好了,這樣應該可以撐一下。」他真的挺滿意自己的成果,「但仍非長久之計,找時間去眼鏡行吧。」

我唯唯稱是,但完全沒有去眼鏡行的意思──無論是要老闆修得更牢固或是換新的一副。我打從心底深處認為:這樣子還不賴!老天有眼,即使斷裂處是在最致命的關節左近、即使快乾凝固後有著驚人的脆弱性質──我試著說服自己、強迫自己、催眠自己──紅螃蟹沒事了,就和以前一樣,一模一樣。

老媽驀地從房門轉出,迎面走來:

「呃?你的眼鏡好了?」她驚奇。

「嗯,用快乾黏的。」我呢喃,很小聲。

上帝保佑,你真該看看她的表情猙獰的有多經典、多懾人、多令人笑意難當!

「我‧不是‧跟你說過‧千萬‧不准‧用快乾膠‧嗎!?」她一字一句、洋溢著威嚇卻又氣喘吁吁。老天,我真想搥胸頓足一番,甚至想把自己肋骨搥斷──絕不是因為我快笑翻了。我那罕見的幽默感從不持久──我為什麼要用快乾?我為什麼眼睜睜的看著老爸用上快乾?快乾不是會傷害塑膠鏡框嗎?我是賤貨嗎?老天,我得想點東西來辯白啊!快乾不是乾燥迅速又方便嗎?黏性搭配高嵌合度不是能撐很久嗎?我還在擔心什麼?──是的,那個該死又要命又無可抗拒的結論又浮現了:這都是我的錯,一切皆肇因於我的蠢拙。是因為我的爛球技、漫不經心、壞運氣和錯誤的行程,以及我自身無可救藥的存在,這通通都是我的錯!我疾步回房,鎖上門,狠狠地趴倒在書桌前──我沮喪、無聊、煩悶時常這麼做──看看能否擠出一兩滴象徵性的淚珠,做個樣子給自己看,讓我知道自己的肉體也在真心誠意地懺悔了──若真能這樣,我的做作本性倒也能貫徹始終──但事實是我什麼都擠不出來。我像具屍體蜷曲在座位上,就這樣趴著、趴著,竭力表現出一具屍體應有的模樣──好似這樣可憐兮兮的坐態能博取一點廉價的憐憫。我相信,這世界是個可怕的碎紙機、大染缸、三流悲劇戲院──或是你自己偏愛的其他比喻──而唯有裝癡喬獃,方能逃離這無止境的勞什子──我是說以極低的可能──我的老天爺!彷彿不窩囊點就無法取樂上蒼似的。真想一頭撞死算了。



睡前,我小心翼翼地摘下紅螃蟹、小心翼翼地把鏡腳合起、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──老天,一個人的生命裡頭能承載多少的小心翼翼呢──其實我早該有預感:我怎麼可能這般小心翼翼一輩子?我們無法更正說錯的話、寫錯的題目、走錯的棋路──也不能讓紅螃蟹恢復往昔的強健──老天,我真的想哭了。在睡前流淚是很不智的,隔天不僅眼角會有灼痛的淚痕、眼皮還可能會被黏住而睜不開──或許盲目可以讓我撞牆撞的果敢一點,上帝保佑!



隔天早上,睡醒,像個沒事的人一般──是的,真的像個沒事的人。睡覺這動作實在是集厚顏無恥之大成──它總有辦法將你的心靈撫慰得平平整整,你感受不到昨日的歡樂、激發不起昨日的憤恨、連那曾經的滔天大罪亦難以掘回一丁點的羞赧──老天,就連我小心翼翼地將紅螃蟹夾回臉上時,都還為著「我居然會想到用快乾黏」這巧妙絕倫的點子而沾沾自喜──媽呀,我真該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當場,但事實上我是無計可施。在我有機會回顧之前,我的做作會繼續誓死捍衛我的心智穩定。即使昨日的我表現得多蠢、多窩囊、多令人洩氣,一覺醒來,又是一個值得我恬不知恥地活下去的大好日子──老天、老天、老天!



到了學校,市長在外掃區見到我,先是一愣:

「嘎嘎?你的眼鏡不是──?」

「嗯。」我堆了滿面一層又一層的哀戚,指了指右鏡腳的裂縫──我實在需要一點表面的、媚俗的凝重來極力遮掩我心中的自信笑容──而這股竊喜又得用以粉飾昨日那實實在在、刻骨銘心的哀慟──我毫不費力的擺出一副死魚樣,且我相信這樣的屎臉可以維持整個上午。老天,我甚至開始懷疑我只是以極度外顯的悲傷,向人們展示紅螃蟹的傲人傷痕,藉此炫耀我那所謂的「巧妙絕倫的快乾點子」──或許我根本就是──但這不重要。紅螃蟹壓根兒一點殘缺也沒,它和從前一樣堅強,這堅強則會伴隨著我的自信笑容,直到世界末日!



事實上,我稍微高估了我那哀戚面具的堅固程度──到了第四節課,我的舉手投足已漸漸把持不住。好似我已將心中那幾塊「歷史本文」──銘刻著情感與真相的記憶──被當作核廢料般仔仔細細地處裡掉了,一點痕跡也尋不著。我仍然小心翼翼地摘取紅螃蟹,但這無損於我那自信笑容的威嚴──這般的小心翼翼,只是一種雞毛蒜皮的象徵儀式,紀念它的尊榮、炫示它的神聖!到了午飯過後,我漸漸地再度融入人群,照常白目、閒聊、互相機掰。一切又墜入千篇一律、但令人寧靜喜樂的日常循環──是的,一個一如往常的星期三、一如往常的作息──而這意味著,整日八堂課之壓軸:體育課也將納入我的行程表──老天,以一個回顧者的角度而言,那是一門危險性既愚蠢又顯而易見的課程──而當下的我,則懷一顆千篇一律、但寧靜喜樂的心靈,高高興興的準備打球打個過癮。



怎麼可能放棄打球?在這兒容許我後話一會──雖說在短短三禮拜內,因打球而折損兩隻螃蟹愛將之後,我有很嚴肅地考慮過是否要從此放棄籃球此一暴力、粗魯、危險性高且令人火氣直冒的蠢運動──但比起運動本身,這個決定或許更荒謬絕倫。這無異於因噎廢食嘛!我從國二開始打球,三年多來歷代螃蟹都多半都相安無事。因為偶然連續的不幸意外而就此停止,未免處置過當。況且,廢了籃球,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休閒運動了。老天,有時候我還真感覺自己乏善可陳又一無是處,一切真是糟透了。



回到那堂體育課──老天,在我決意將紅螃蟹塑造成永恆而不可侵的存在、準備供奉它一輩子的同時,就應有放棄籃球的覺悟──當然,這是矛盾的,厚顏無恥地矛盾了。既然永恆而不可侵,區區一顆小籃球如何傷得了它?當然,若我有機會直接、果決地面對這問題,想必能輕而易舉地指出錯誤、並用理性來說服自己──可惜,這疑問只在我的意識表層淺淺地流過──而我也厚顏無恥地給了它淺淺的、淺到不可思議的愚蠢回答。上帝保佑,這一切的麻木、愚昧與自欺,像一枚枚精巧無比的齒輪,以極端錯誤、但相輔相成的的方向,完美地嵌合在一塊,將我性格最孬弱的一環以最強大的形式展現出來──而它已經轟隆轟隆開始運轉了──是的,轟隆轟隆。搞不好我當時還覺得挺悅耳呢!了不起!



靠近側門的一處大球場罕見地空了下來。和ST、少總、摳比一干人進駐後,很自在地打了起來。一開始,我並不是很想嘗試切入籃下禁區──這絕不是考量到紅螃蟹受傷的緣故,而是擔心劇烈搖晃之下,不是很緊的鏡架會歪掉,將它移回正確位置可煞是費事──但這不僅僅是想或不想這般單純。籃球講求速度、位置、默契、以及當機立斷,人們那裹屍布一般又臭又長的思考可跟不上球場上的高速脈動。幾分鐘後,我投球的位置離籃框越來越近、甚至加入在籃下搶籃板球的危險人群中。我搶得了一顆、又一顆、再一顆。我有點得意:狀況還不錯呢!或許我等下可以試著自己上籃、或許我可以主動要求隊友傳球、或許我可以再搶下一次籃板!我在禁區中央──球即將落下──然後我跳至空中──然後場景像是快轉鍵卡住了一般,閃著閃著──我被一雙雙肉色肢塊所圍繞──視野內只有肉色──然後消失──就連上帝也想竭力佯裝成一切都沒事兒,像是目睹了街頭藝人搞砸表演一樣的難堪──我坐在地上──視野再度充斥著色塊──模糊不清的色塊──然後我醒了。



說「醒」並不恰當,會讓人聯想到晨間睡眼惺忪、蓬頭垢面的滑稽樣。但當我理解了ST驚恐的叫聲所為何事時,我恍然了──那是衝擊性極強、極厚、極令人煩悶的恍然──而接下來的動作都像是排演了成千上萬次。彷彿在我的理智雲遊他方的同時,心中一小群知識分子集結起來、未雨綢繆地排練了這齣戲碼、忠心地等待我必然、卻毫不自知的登台演出。我大概僅維持坐姿了一秒,即翻身跳起。一把撈起那兩段紅螃蟹──那動作果決的像是我老早知道它們掉在哪兒──疾步走離球場:

「我不打了,你們繼續吧。」



我目的明確地往前走──走向球場邊可供人坐著的鐵欄。背後一陣靜默──如喪禮即將開始一般的緘默──不,有人在竊竊私語。誰?狗比嗎?ST嗎?不,整個球場、整個世界、整個我所知曉或不知曉的宇宙都在竊竊私語。我聽到一陣陣不大、但清晰無比的嘰喳聲、嗡嗡聲、碎裂聲。我很清楚,有某種力量正輾擠著這個時空──就像我們使力從切塊的柳丁裡擠出汁液──試圖焠鍊出那粒黏稠、滾燙、並挾帶著無匹震撼的畸形句點,將我──像隻被圍困在水珠中的小家蟻──團團包圍。在焦爛之後,拿來憑弔憑弔我那分文不值的後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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